對我—「何處不可以為家?埋骨所即故鄉!」但我還是偷偷地趁假日回去
過一次,靜靜地挨在籬笆邊,昏黃燈光染著整間屋子,呼吸著從屋裡飄出來的
氤氳暖和的空氣,陡然地,我覺到這一身該是屬於這屋裡的,不該飄搖流盪,
有一股力量剎那間要把我抽走—從我住的孤獨圓的孤獨中心,我抵不住那把撕
扯的力量,於是掉頭撇身而去。也許我只是想知道會點亮燈那個人活得好不好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從我生下來,彷彿天地之大就只有我和叫「命運」的東西在,它打我睜開
眼,就把我的一切奪走,卻還要無止境地凌辱手無寸鐵的我,太早太早我就學
會不要用眼淚去作可憐的乞求,我只拿利刺的眼冷冷地看「命運」揮著斧頭,
朝我筆直砍下來,我太了解無能反的規則了,多少年來我訓練自己不會叫出痛
,我努力要去征服揮不去的創傷,發現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它溶在一起,忘掉自
由,誰也別想逃開。於是我被鍛鍊得頑強而堅硬,我為自己設計了對付「命運
」的方法——絕不屈服。即使它仍要利用可憐的人們來敲我的門,我也要消極
地抱著頭捂住耳來抵制,不是不愛人們,是太清楚我的個性和我的傷口僅能屬
於我自己,而人們只是命運用來箝制我的工具罷了!所以我從來不需要溫情,
因為我是最溫馴的孤獨之子,對別人「孤獨」或許是塊白骨生煙的淒涼荒地,
但它的最中央正是我心靈的故鄉,我生於斯、長於斯、也得保全於斯。而我想
呵,待我一個人乾乾淨淨地活過這滔滔濁世,守住一顆心的冰清玉潔,等天地
落幕了,「命運」把從我這奪去的通通交回我手上,我發現這原來只是一場夢
,然後帶著一顆完整的心沈靜地死去——嘴角綻出一朵滿足的笑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一個很深的夜,我讓重慶南路兩排綠得叫人飢渴的路燈送我踱回宿舍,在
路口傳來很長「嘎」的一聲急剎車,就在不遠處,我連忙趕過去瞧,因為路上
行人車輛已經非常疏少了,還好並沒人受傷,只見司機一臉脹紅地重扣上車門
,看來又是想先發制人,一個穿著時髦的小姐跌坐在路旁一動也不動,我側眼
一瞄,天啊!誰能有那樣冷得斥退世界,冷得令人打寒顫的兩道眼神……,我
箭步上前,堆滿了最具藝術價值的笑:「先生,對不起哦!她是我妹妹,對不
起,她走路不小心…」那人才露著得意的嘴角、凸著恨恨的眼珠碰上車門揚長
而去。我緩緩地走近她,她笨重地把頭一揚,生澀地把頭一揚,生澀地提起嘴
角,把淒白的一張臉又揉回俊秀,我鬆了一口氣,總算她又活醒了,彎下膝蓋
輕促近她,她直呼嚕地鼓圓眼盯著我,像從來沒看清我,我不敢直視那種眼波
,皎皎發光澄澈鑑人,直要把人吸進去溶了……。等她尋到一個盡頭,飛速地
壓在我肩頭上,緊抓我的腦我的脖子,淚水澆滿我耳後的頭髮,一條條順著髮
根滑下,千里灰揚,輝光熠熠,天地旋止後竟是這般肅穆沈寂,紅與白揉藍於
晚天,天上,人間?我知道她是該把眼淚留個乾淨了。而愁予說的:「山退得
很遠,平蕪拓得更遠,哎,這世界,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……」。

    不知過了多久,她仰起頭一臉堅決的告訴我:「傲傲,我要和你住在一起
。」我居然抿著唇輕輕點了兩下頭,我並不後悔,也沒覺自己衝動,只是納悶
自己哪來力量點這兩下?她大喜過望,登地挺起來擦擦眼、撥剝頭髮,像個孩
子似的拉起我的手,幫我撲撲膝上的灰,露著牙說:「快,你家在哪裡?」就
這麼又跳又奔地拉我回家,搞不懂她是怎麼一下變成這燦爛樣的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一進門她就忙著摸進浴室,兩三下傳來不忍卒聽的嘔吐聲,我這才記起她
身上那股濃重的酒臭,接著又幾陣唏哩嘩啦,我打開浴室的燈,浴缸裡吐得成
績輝煌,她整個人虛脫地倚在壁磚上,手還抱著洗手臺下的水管,揉揉扎刺的
眼,從慘白的臉上對我擠出一個無奈的笑,喃喃說道:「糟心情本不該喝酒的
,容易醉,不過吐的感覺得好,能期待心裡變乾淨!」我給她換上我的睡衣,
勒令她馬上上床休息,剛好我一人租下這房間總算有上下兩張床鋪,換洗後她
又恢復神采了,一直抱緊棉被,張大眼睛看著我挑燈夜讀,偶而也會喚我過去
摸摸我的臉、握握我的手,然後說:「好了,我知道這是真的!」又央我唱爹
常唱的催眠歌給她聽,我真的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只能靜靜坐在床
邊看她安詳地睡去,才發現她闔上眼竟是如此古典的美和那麼長的睫毛。我非
常清醒地意識到今晚是我人生的分水嶺,滑下這嶺,也許我就再也不是一個人
了,我要背的是副十字架,我該軟弱下來乖乖地背上它嗎?這哪是我呢?我闌
珊地翻開一本書,竟是那個「僧圓澤」的故事——「三日浴兒時,願公臨我,
以笑為信。從十三年,中秋月夜,杭州天竺寺外,當與公相見。」我心猛然一
震,像聽見東坡唸著:「三生石上舊精魂,賞風吟月莫要論,慚愧情人遠相訪
,此生雖異性常存。」然後朗笑幾聲,轉身看凌,她眼角垂著一串清淚,嘴裡
模糊地唸著:「爹…傲傲…,不要…離開我…」掀開一角棉被抓住凌的手,想
說千萬次的「我在這兒」,心像裂開了只湧出委屈,難道什麼都不用說了,我
不過是個凡夫俗子!

    隔天我一放學,房門口已經堆滿大包小包她的東西了,房裡更是天下大亂
,她戴著口罩把半條身體從床底下拉出來,我總算從大同電器的紙箱子看到她
的頭,她立刻發號施令:「傲,把這張有霉味的被子拖出去曬!」我的新生活
從此開始。我根本不用去摸索新的相處之道,她早已把我的角色分配好了,彷
彿盤古開天來我就該是這角色般無庸置疑,她不加問號地扯開嗓子:「你的衣
服都太破舊了,明晚別K書,我要帶你去選衣服!」而我笑自己也覺得理所當
然,真是不合邏輯。我以為我的個性應該痛恨逛街這玩意的,沒想到我居然發
現陪她逛街是一種享受,她就隨便揪著我衣服的任一角,拖著我大剌剌地招搖
過市,我什麼都看不成,也許她對琳瑯滿目衣貨的專注可以解釋她的「忘我」
和忘「我」,而她的權威架勢總讓我一遍遍地覺得她的才華無人能及,她可以
從滿坑滿谷的衣服中抓出她要的,然後往我身上一比,像一擲千金的大少:「
小姐,打包!」我不能解釋自己如此受虐待還滿心歡樂,也許也經她解釋貨物
優劣後玩味的快樂,也許不只這些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我慢慢地才知道她這「革命家」的威力,幾幾乎要把我整個生活架構徹底
崩解。叫我想比喻成在過飽和溶液中投入一丁丁雜質,結果整杯溶液結晶出來
。她常慫恿我趕個大清早踩腳踏車送她上學,天啊!足足踩了我一個小時,半
路她覺得哪裡朝陽美就要你停下來「觀光」,等車多了,她又要指定哪輛「不
順眼」的車超前,寒風冽冽中,只見一個披了條白圍巾的人,揮著大汗要趕著
收割台北市的晨曦。到了下午,我常會出其不意地在校門口捕捉到一個朝我憨
笑的身影,然後像個男朋友地拍拍後座,弩弩嘴要你上車,用很帥氣的姿態倏
忽跨上車,風就開始向後跑了,不過她是不按牌理出牌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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