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沒來多久,就把這附近的「天然環境」摸熟了,她常會告訴我那棵樹的鬍
子長得像索忍尼辛,哪條路上的花被車煙燻黑了,我窗前那條小水溝揍的音樂半
夜幾點會變調,她和大自然的默契讓我分享不完,而台北的高樓大廈也阻擋不了
山川對她的呼喚。她最喜歡深夜帶我去「陪橋」;她用近似虔誠的語調告訴我:
「橋很寂寞,尤其台北的這些橋,在時間之流裡沒有故鄉,它們是半路被抓來點
綴都市的!」站在橋上看車燈流成一條銀河,雖通天價亮,任何一星光亮卻稍縱
即逝,我回頭望著凌說:「我懂橋的寂寞了!」心頭湧上一股想唱情歌給橋聽的
衝動,凌用一種神聖的表情佇立聆聽,我告訴自己這亮晶晶的眼在一個曾經的夜
晚已深烙我心…。凌喜孜孜地說要唸詩給我們聽—「我從海上,帶回航海的二十
二顆星。你問我航海的事兒,我仰頭笑了…;我從海上來,你有海上的奇珍太多
了,迎人的編貝,嗔人的晚霞,和使我不敢近航的珊瑚礁區。」滿天的星斗,悠
遠的呼喚…,我別過頭去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過飽和溶液析出結晶以後成上飽和溶液,我溶解的孤獨仍維持著飽和的濃度
,不會再變稀了。這是溶液的性質。我的精神成了一處戰場,一方面我懷著無可
救藥孤獨的鄉愁;另一方面是凌這個沈重的負荷,加上我初嚐人情溫暖的難以自
拔,常常我忍受著精神的崩裂和預感著失落的痛苦。而我幾乎要懷疑凌的心和我
的是同一塊肉做成的,當我一語不發枯坐整天時,她也不感驚駭,只是坐在床上
拉起和我一樣的表情,那種感覺是神異的,我彷彿看到凌在一個圓圈裡,而那個
圓圈就緊靠著我的,卻不重疊。有一次我幾乎失去平衡了,凌泡好咖啡為我送到
桌前,我猛然用力揮手一掃,杯子碎成一片片,我驚愕不已,說不出一句話,凌
靜靜地坐在床沿上,停了半晌,用超級冷靜的語調輕輕地說:「傲,你該再好好
考慮一下的,別顧著管我!」然後起身逕自走出去,等我清醒過來,追出去,遠
遠地我看到她站在橋上抱著身子劇烈地顫抖,這纖弱的背影立刻溶化了我心中的
磐石,我終於弄清楚了凌的快樂比我的重要,從小即然,自今爾後,快樂和痛苦
已非單純之物,正如我和凌的混合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從那次後我們似乎彼此有了一種默契,要借給對方力量,讓她不要被自己的
孤獨甩出切線之外,我們要繞著一個共同的中心旋轉。當我們一起起碇要航向大
海時,她告訴我她生命裡有兩件重要的事—回去孤兒院和跳舞。在孤兒院裡她介
紹的偉岸給我,偉岸是個文靜清秀的青年,憑著一己的力量修完大學,又回到孤
兒院服務,凌告訴我:「偉岸從小和我在孤兒院一起長大,是我最敬愛的大哥,
老天卻給他瘸了的腿!」在孤兒院裡忙進忙出和繞著舞池翩舞的凌是兩個人,一
個真實得平凡,一個虛幻得不可及。凌的酷愛跳舞讓我想起三島由紀夫,三島說
跳舞能使他忘掉自己、得到真正的快樂。望住出神舞著的凌,臉上敷著神秘的光
采,眼前突然浮上三島筆下寫的金銅鳳凰—金閣寺,「其他的鳥兒是飛在空中,
而這隻鳳凰卻展開輝煌的雙翼,飛行於時間之中,時間的風拍擊在牠的羽翼上,
逐漸向後方流逝。」,我終於了然凌為什麼喜歡溫庭筠了,她不正是飛卿說的「
畫屏金鷓」嗎—外殼的熱烈燃燒著骨子裡的冷漠。

    我最尊敬的老師要辭職到山地服務去了,臨行前她要我傍晚去陪她喝杯酒,
我答應了。等我從導師家出來,已帶著七分醉意,卻瞧見一個黑影靠在門外的牆
上,好整以暇的瞅著我——是凌,手上拎著一個裝著啤酒的塑膠包包,慢條斯理
吐著:「今天是你受洗成為酒徒的大日子,我已經選好慶祝的場地了,就在這附
近,走!我要把我的蓋世武功傳給你!」原來她看中的「場地」是一塊雜亂的草
皮,四周都聳著黑壓壓的高樓,卻有一條清澈的小水溝巧妙地穿梭著,我們把腳
放進沁涼的溝水,躺在草皮上,她對我大談酒經,我則酣酣欲睡,最後她扯住我
的衣領抓起我大聲吼著:「我的結論是『人生莫放酒杯乾,風前橫笛斜吹雨,醉
裡簪花倒著冠。』」朦朧中她背起我一步步蹣跚前行,走兩步放下來,給我和她
自己灌一點酒,葉上的一滴露珠滴到我鼻頭,我忽然怔醒過來,圈著她的耳朵叫
道:「我的結論是『舞裙歌板盡情歡,黃花白髮相牽挽,付與旁人冷眼看。』」
她砸著我的頭尖叫:「天啊,這是同一首詞麼!好,顯然睡豬跟酒鬼變成同一個
人了!」。也許天還沒亮,我確實是躺在我的床上,我睜開一隻眼囈語著:「凌
,你在對不對?」凌趴在我床邊抬起頭微笑看我一眼。隔天她就死了,也許她就
是笑她已經背我回家了!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流吧,流吧,該輪到我把眼淚流個夠了,哈!我想狂笑,原來我是個患血友
病的人,從出生就不能流一滴血的,所以我要拼命地守住自己,誰都別想靠近我
,現在心臟自己潰決了,血浩浩蕩蕩地瘋狂噴湧出來,洩吧,通通洩光,這樣我
就再也不用死命挽留了。凌原來知道我的血友病,知道我全為的是貪戀活著,知
道所以我不會甘心讓心臟爆破的,知道我要用無理的強悍掙扎到最後一秒鐘才倒
地,於是她要偉岸來告訴我:「凌已經死了一個月了!」—她從來不要我的強悍
,怕我強悍至麻木,拿美工刀把自己的肉割完都不自知啊!

    凌死的那個下午,有個人在學校的會客室裡告訴我:「凌雲剛剛在孤兒院門
口被車當場撞死—是為了推開一個孩子。」當時我並沒有搞清楚他說被撞死的人
是誰,只是照常吃飯、睡覺、上學。然而突然變奇怪起來,我心裡怎麼老住著一
張我說不出來卻很眼熟的臉。一天我心血來潮動手剪起自己的頭髮來,頂到鏡前
一看,哦,原來我剪的是那個人的髮型;心情有點悶,我居然想到要帶那個人到
街上胡逛,她倒厲害,常會告訴我不要買這件衣服,質地太差;日子過得還蠻順
當,興致一來,那個人也會喳喳呼呼說一籮筐話,叫我不得不乾脆合上書本來聽
。我沒覺缺什麼呀!可是一個叫偉岸的人竟淌著淚告訴我:我少了一個妹妹!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凌死前咬著牙說了兩句話:「要傲傲別再一個人活著,還有一個月以後告訴
他我真的死了!」—她躺在血泊中從容地說完,扶著她的是偉岸。凌上台北唸五
專後,再度與偉岸相遇,他已經儼然是個翩翩風采的大學生了,他們倆曾相依為
命過,凌一向都是疼惜敬重他的,但這次卻狂熱地愛戀上他,從當中叫凌覺得她
可以愛自己了。然而直到他們一起回到孤兒院,凌才發現她的偉岸一直都在孤兒
院裡,而她在台北暗戀上的是偉岸的陰鬱和自戕的孤絕,因此想變相地將這些東
西據為己有。過去她或自己的悲劇個性埋在一個人的身上。而這個人卻流散了,
帶走了她實體的靈魂,所以她要自我欺騙地尋找代替品。那個凌大吐的晚上,她
約了偉岸到餐廳,把自己灌醉後撐著血絲的眼,告他最後的這番話:「我明白了
一件事,我和傲傲是同一種人,我們無法愛人們。長久下來,我們互相混合已經
分不清彼此了,只有看著她我才能真正活下去。如今我只想和她一起過一輩子,
卻不可能再找到她了,所以我現在想死!」留下他驚異不能自己,搖晃著飄然離
去。—聽完偉岸一口氣說完這些,「僧圓澤」故事的後段陰慘慘地掠上我心版—
「李公真信士,然俗緣未盡,慎勿相近,惟勤修不墮,乃復相見。」又歌曰:「
身前身後事茫茫,欲話因緣恐斷腸;吳越山川尋已遍,卻回煙棹上瞿塘。」遂去
不知所之。一聲剎車聲將凌揉進我的生命中心,另一聲剎車聲只把她擄走,留下
我被銬上枷鎖,讓黑暗蹂躪我千萬年;活生生被一份感覺的記憶烙上疤,叫它永
生有權燒灼我,啊,吾不恨—這是屬於人與人間的信守,它的勇敢是「命運」唯
一所不能摧毀的。經過這般揉捏,我已非那絕傲剔透的我了,晶瑩的軀體只剩感
動的灰燼,沒想到兩顆焦黑的心俱死後,竟反從它們緊毗的心隙綻出「第一朵愛
之蓓蕾」,雖換走了我那「第一朵滿足的微笑」,卻嚴肅而美麗的在那兒見證著
這交易的公平。總算聽到了浣溪沙中王國維的哭泣了:「山寺微茫背夕曛,鳥飛
不到半山昏。上方孤磐定行雲。    試上高峰窺皓月,偶開天眼覷紅壓,可憐身是
眼中人。」既已覷得可憐的真象,卻無能抹滅可憐的鑄印,徒留逼近悲哀時的一
道清醒,似孤磐之聲,蒼涼、淒遲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想我這一身終難逃「命運」的挑撥,我做了自己的叛徒,棄甲走出孤獨的溫
柔,這滔天的罪孽已確定我要做個吉卜賽了—孤獨絕難再容我,我又不屬於不孤
獨,唯一還擁有的是我和命運的夙仇,也許凌死了,我實體的靈魂死了;但命運
仍繼續著,我的軀殼也還挺立著,這對峙仍要下去的,而我將堅硬如一。我不會
再有眼淚可流了,凌,你知道我的本性堅強的,也許我會帶著「你‧爹‧和我」
的記憶,努力「不要再一個人活著」,曉風說:「死也許是蠻橫的,它可以奪去
很多,它能奪回來的更多。」
——這肉搏戰我仍期待獲勝,因我已非手無寸鐵了!

END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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